翻譯經驗點滴
傅 雷
《文藝報》編輯部要我談談翻譯問題,,把我難住了,,多少年來多少人要我談,我都婉詞謝絕,,因為有顧慮,。談翻譯界現狀吧,怕估計形勢不足,,倒反犯了白高白大的嫌疑,;五四年翻譯會議前,,向領導提過一份意見書,也是奉領導之命寫的,,曾經引起不少人的情緒,,一之為甚,豈可再乎,?談理論吧,,淺的大家都知道,不必浪費筆墨,;談得深入一些吧,,個個人敝帚自珍,即使展開論戰(zhàn),,最后也很容易抬出見仁見智的話,,不了了之。而且翻譯重在實踐,,我就一向以眼高手低為苦,。文藝理論家不大能兼作詩人或小說家,翻譯工作也不例外:曾經見過一些人寫翻譯理論,,頭頭是道,,非常中肯,譯的東西卻不高明得很,,我常引以為戒,。不得已,談一些點點滴滴的經驗吧,。
我有個缺點:把什么事看得干難萬難,,保守思想很重,不必說出版社指定的書,,我不敢袒承,,便是自己喜愛的作品也要躊躇再三。一九三八年譯《嘉爾曼》.事先畏縮了很久,,一九五四年譯《老實人》,,足足考慮了一年不敢動筆,直到試譯了萬把字,,才通知出版社,。至于巴爾扎克,更是遠在一九三八年就開始打主意的,。
我這樣的躊躇當然有思想根源,。第一,由于我熱愛文藝,,視文藝工作為崇高神圣的事業(yè),,不但把損害藝術品看做像歪曲真理一樣嚴重,,并且介紹一件藝術品不能還它一件藝術品,就覺得不能容忍,,所以態(tài)度不知不覺的變得特別鄭重,,思想變得很保守。譯者不深刻的理解,、體會與感受原作,,決不可能叫讀者理解、體會與感受,。而朋友:有的人始終與我格格不入.那就不必勉強;有的人與我一見如故,,甚至相見恨晚,。但即使對一見如故的朋友,也非一朝一夕所能真切了解,。想譯一部喜歡的作品要讀到四遍五遺,,才能把情節(jié)、故事記得爛熟,,分析徹底,,人物歷歷如在目前.隱藏在字里行間的微言大義也能慢慢咂模出來。但做了這些功夫是不是翻譯的條件就具備了呢,?不,。因為翻譯作品不僅僅在于了解與體會,還需要進一步把我所了解的,,體會的,,又忠實又動人地表達出來。兩個性格相反的人成為知己的例子并不少,,古語所謂剛柔相濟,,相反相成;喜愛一部與自己的氣質迥不相侔的作品也很可能,,但要表達這樣的作品等于要脫胎換骨,,變做與我性情脾氣差別很大,或克相反的另一個人,。倘若明知原作者的氣質與我的各走極端,,那倒好辦,不譯就是了,。無奈大多數的情形是雙方的精神經離并不很明確,,我的風格能否適應原作的風格,一時也模不清,。了解對方固然難,,了解自己也不容易,。比如我有幽默感而沒寫過幽默文章,有正義感而沒寫過匕首一班的雜文,;面對著服爾德那種句句辛辣,,字宇尖刻,而又筆致清淡,,干凈素雅的寓言體小說,,叫我怎能不逡巡畏縮,試過方知呢,?《老實人》的譯文前后改過八道.原作的精神究竟傳出多少還是沒有把握,。
因此,我深深地感到:(一)從文學的類別來說,,譯書要認清白己的所短所長,,不善于說理的人不必勉強譯理論書,不會做詩的人千萬不要譯詩,,弄得不僅詩意全無,,連散文都不保,用哈哈鏡介紹作品,,無異自甘做文藝的罪人,。(二)從文學的派別來說,我們得弄清楚自己最適宜于哪一派:浪漫派還是古典派,?寫實派還是現代派,?每一派中又是哪幾個作家?同一作家又是哪幾部作品,?我們的界限與適應力(幅度)只能在實踐中見分曉,。勉強不來的,即是試譯了幾萬字,,也得“報廢”,,毫不可惜;能適應的還須格外加工,。測驗“適應”與否的第一個尺度是對原作是否熱愛,,因為感情與了解是互為因果的:第二個尺度是我們的藝術眼光,沒有相當的識見,,很可能自以為適應,,而實際只是一廂情愿。
使我鄭重將事的第二個原因,,是學識不足,,修養(yǎng)不夠。雖然我趣味比較廣,治學比較雜,,但雜而不精,,什么都是一知半解.不派正用。文學既以整個社會整個人為對象,,自然牽涉到政治,、經濟、哲學,、科學,、歷史、繪畫,、雕塑,、建筑、音樂,,以至天文地理,,醫(yī)卜星相,無所不包,。有些疑難,便是馳書國外找到了專家說明,,因為國情不同,,習俗不同,日常生活的用具不同,,自己懂了仍不能使讀者懂(像巴爾扎克那種工筆畫,,主人翁住的屋子,不是先畫一張草圖,,情節(jié)就不容易理解清楚),。
琢磨文字的那部分工作尤其使我長年感到苦悶。中國人的思想方式和西方人的距離多么遠,。他們喜歡抽象,,長于分析;我們喜歡具體.長于綜合,。要不在精神上徹底融化,,光是硬生生的照字面搬過來,不但原文完全喪失了美感.連意義都晦澀難解,,叫讀者莫名其妙,。這不過是求其達意,還沒有談到風格呢,。原文的風格不論怎么樣,,總是統一的.完整的;譯文當然不能支離破碎,??墒俏覀兊恼Z言還在成長的階段,,沒有定形,沒有淮則,;另一方面,,規(guī)范化是文藝的大致。我們有時需要用文言,,但文言在譯文中是否水乳交融便是問題,;我重譯《克利斯朵夫》的動機,除了改正錯誤,,主要是因為初譯本運用文言的方式,,使譯文的風格駁雜不純。方言有時也得用,,但太濃厚的中國地方色彩會妨礙原作的地方色彩,。純粹用普通話吧,淡而無味,,生趣索然,,不能作為藝術工具。多讀中國的古典作品,,熟悉各地的方言,,急切之間也未必能收效,而且只能對譯文的語匯與句法有所幫助,;至于形成和諧完整的風格,,更有賴于長期的藝術熏陶。像上面說過的一樣,,文字問題基本也是個藝術眼光的問題,;要提高譯文,先得有個客觀標推,,分得出文章的好壞,。
文學的對象既然以人為主,人生經驗不豐富,,就不能充分體會一部作品的妙處,。而人情世故是沒有具體知識可學的。所以我們除了專業(yè)修養(yǎng),,廣泛涉獵以外,,還得訓練我們觀察、感受,、想象的能力,;平時要深入生活,了解人,關心人,,關心一切,,才能亦步亦趨地跟在偉大的作家后面,把他的心曲訴說給讀者聽,。因為文學家是解剖社會的醫(yī)生,,挖掘靈魂的探險家,悲天憫人的宗教家,,熱情如沸的革命家,;所以要做他的代言人,也得像宗教家一般的虔誠,,像科學家一般的精密,,像革命志士一般的刻苦頑強。
以上說的翻譯條件,,是不是我都做到了,?不,差得遠呢,!可是我不能因為能力薄弱而降低對自己的要求,。藝術的高峰是客觀的存在,決不會原諒我的渺小而來遷就我的,。取法乎上,,得乎其中,一切學問都是如此,。
另外一點兒經驗,也可以附帶說說,。我最初從事翻譯是在國外求學的時期,,目的單單為學習外文,譯過梅里美和都德的幾部小說,,非但沒想到投稿,,譯文后來怎么丟的都記不起來,這也不足為奇,,誰珍惜青年時代的課眷呢,?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一年問,因為愛好音樂,,受到羅曼·羅蘭作品的啟示,,便譯了《貝多芬傳》,寄給商務印書館,,被退回了,;一九三三年譯了莫羅阿的《戀愛與犧牲》寄給開明,被退回了(上述兩種以后都是重新譯過的)。那時被退的譯稿當然不止這兩部,;但我從來沒有什么不滿的情緒,,因為總認為自己程度不夠。事后證明.我的看法果然不錯,;因為過了幾年,,再看一遍舊稿,覺得當年的編輯沒有把我幼稚的譯文出版,,真是萬幸,。和我同輩的作家大半都有類似的經歷。甘心情愿地多做幾年學徒,,原是當時普遍的風氣,。假如從舊社會中來的人還不是一無足取的話,這個風氣似乎值得現代的青年再來提倡一下,。
一九五七年五月十二日
推薦理由:作為一代翻譯大家,,傅雷在翻譯理論方面有著極深的造詣,并為我們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譯作,,如《高老頭》《名人傳》《老實人》等,,他曾說,“翻譯工作要做得好,,必須一改再改三改四改”,。透過這篇“翻譯經驗點滴”之談,傅雷向我們闡述了他的翻譯原則,,精益求精,,反復錘煉,追求“神似”,,注重文采等,,踏實的作風、慎重的態(tài)度,,或長或短的句子,,像大師坐在你對面,將所得,、所感一一道來,,讓人折服。
推 薦 人:黃 鑫